被湮没与被镌刻的
来源:如东日报 发布时间:2019-06-20 字体:[ ]

6月20日 星期四 (二版) 被湮没与被镌刻的。全媒体记者 陆昊 钱海军 陈斌.jpg

姬鹏飞(左)与童兆连(右)交谈。

(全媒体记者 陆昊 钱海军 陈斌)那张老照片,被童兆连保存在一只绿色手提箱里。

画面中,配戴茶色眼镜的老者凝坐米色长沙发近茶几一端,面容沉静,身体后抑,右腿自然架起,双手交握搭放于灰色中山装前襟。茶几另一侧,童兆连身着深蓝色涤卡中山装,头戴老式解放帽,右臂支拄沙发扶手,身姿微倾,隅坐一旁与老者交谈。

6月,如东苴镇凤阳村。98岁的童兆连刚刚从一场肺炎中康复。与日渐衰老的身体相比,记忆似乎并未完全放弃老兵的尊严。老人仍准确记得,这是35年前的合影留念。1984年秋,第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,时任中顾委常委、国务委员的姬鹏飞视察苏中老区,来如东时特地看望了自己曾经的警卫员——当时64岁的童兆连。

1941年,21岁的童兆连加入中国共产党,起先担任陶勇的卫士班长。1943年4月苏中反“清乡”斗争打响,童兆连转而担任新四军第3旅政委兼四分区政委姬鹏飞(吉洛)的警卫员,次年10月斗争结束后,被分配到苏中四分区特务连任排长。算来,他跟在姬鹏飞身边的时间仅一年有余。

1946年负伤之后,将近40年间,再没有见到过老首长。他回忆,考虑到安保问题,1984年有关方面未安排姬鹏飞到苴镇地区视察,但首长执意要去,并见到了童兆连。那次见面,姬鹏飞亲自来到童兆连家中探望,两人在县委招待所共同吃了一顿饭。

已过鲐背之年的童兆连面容清矍,发齿尽落而寿眉长垂,谈笑时眼睛常常眯成一条缝。身为副国级领导人曾经的警卫员,姬鹏飞的名字是老人身上最醒目的标签。但事实上,他很少主动透露过去的点滴,子女回忆,直到1984年姬鹏飞来如东,他们才大概了解父辈的经历。

童兆连习惯用“春”“秋”而非月份定义硝烟中的时节流转。重温1943年春至1944年秋的光景,不过是他们革命岁月中的短暂交集。相比于这份令人唏嘘的绵长情谊,追问当年跟在首长身边的情状,往事已在更多的春秋代序中,渐渐被光阴湮没。“哎呀,70多年了,我不记得了。”通常,在极力搜寻记忆之后,童兆连猛地拍拍脑袋,粲然一笑,坦承这种遗忘。但在成功描述关于首长为数不多的一二印象时,他又表现出叙述的条理和某种情感上的自信。

他最敬佩姬鹏飞的谦和。“我们在战斗空闲时候喜欢做做游戏,姬鹏飞也一起来。我们唱歌,他也一起唱,没有什么官与兵的区别。首长常常对我说,做警卫员你不要怕,有什么我会跟你说。”他认同新四军队伍里这种人格的平等。14岁时,原籍扬州邗江的童兆连因扬州水灾逃荒到如东掘港,做了童工。18岁那年,共产党军队的干部遇到他,问他为什么这样苦。“我说我们命苦,他说不是命苦,而是在旧社会的制度压迫之下受苦。”童兆连随即入伍,第二天就参加了新四军东进。

“他可以摆架子,但是他不,就爱与老百姓交朋友。”每到庄稼收种时节,姬鹏飞都安排官兵一起参与劳作。指挥部驻扎在苴镇季家园时,有一天外面传出叫喊声,附近一户人家的老人被牛轧伤了,姬鹏飞闻听后亲自跑过去指导救治,后来人被救活了。“人家非常感激,到过年时就请他,把我们跟班的也请了去,一起吃了顿饭。”

“和陶勇一起收服孙二富时,孙二富要拜干爹,姬鹏飞一口就答应了。我们都很怕,他不怕,后来才晓得这是为了瓦解海匪。”童兆连说,姬鹏飞是儒将,文化程度高,胆识同样过人。后来他随姬鹏飞参加攻打南坎、拔除童家店据点等战役,亦亲眼见识到姬鹏飞卓越的指挥才能。

1944年10月,苏中反“清乡”斗争取得胜利。“我很信任你,你完成了保护我安全的使命。”童兆连回忆,分别时姬鹏飞对即将下连队的自己这样说。此话或许是指,在并肩战斗的日子里,两人确曾经历过一二惊险瞬间,但老人如今已经记不清。可资参照的一件事是,在姬鹏飞逝世之后,他的女儿姬巧玲曾两次来到如东探望,对童兆连说,“谢谢你当年保护我父亲的安全。”

1945年日本投降,新四军改编为华东野战军,25岁的童兆连任59团侦查参谋。1946年,在著名的“七战七捷”中,他冲锋在前,左脚面被子弹打穿,第二年出院后被以荣誉军人的身份安排在如东休养,不能再随军行走。

留在地方的童兆连做了普通农民。穿过枪林弹雨的生命,换了另一种行走方式。1962年,他所在的苴镇季园村粮食产量上不去,两年内换了三个村支书,老百姓还是吃了上顿愁下顿。童兆连临危受命,挑起了村支书的担子。在他的筹划带领下,两年后村民不仅能吃饱饭,并且开始有了余粮,到1968年,季园村的粮棉产量翻了两番。童兆连和十几名生产队队长因此被邀请到南京,参加全省粮棉高产表彰大会。

在童兆连任村支书期间,村里诞生了如东第一家“托儿所”。当时,青壮男劳力都外出上河工,下乡知青不惯劳作,妇女们照顾孩子无法完成田间生产。思维活跃的童兆连想出了点子,将村里的幼儿集中到“托儿所”里,由年长者照看,知青任老师,实现生产、育儿两相宜。这一创举在1968年时被拍成纪录片在全国播放,时任国家主席李先念的夫人林佳楣也曾前来观摩。

“小童,你要好好学习,学以致用,我看你将来有大干部当。”年长11岁的姬鹏飞对童兆连曾有如此期许。“我不想当大干部,只想把工作做好。”年轻的警卫员说。踏上此后数十年的平凡之路,不知童兆连是否设想过,若非因负伤遽然终止部队生涯,按照当时的年纪与军职推算,自己后来可以做到什么样的职位。但在1982年,现实给出的另一份答案是,60岁开外的童老支书操劳一生,组织上为其保留村支书待遇退休。

1984年秋,童兆连再次见到了姬鹏飞。记忆中这位酷爱打篮球,每天打完球喜欢跳进糟缸里洗澡的年轻首长,亦已步入衰年。童兆连汇报了两人分开后自己的经历,首长问他,现在生活有什么困难?童兆连没有开口。

困难自然是有。由于种种原因,当年的支书退休待遇只持续了两年。姬鹏飞更不知晓的是,此次见面之后,童兆连去镇上一家针织厂打工,几年后,县里的领导来厂检查时,发现他除了当门卫没有其他收入来源,方为其办理了退休手续,但不久之后,这家工厂又倒闭了。后来经过各方争取,很长一段时间内,老人每年各项补贴收入不过万余元。而有一年,政府进行春节慰问,他却将800元慰问金分成若干份,连夜冒雨送给当年与他并肩战斗的老村干们。

童兆连回答姬鹏飞,没别的要求,自己只想为老百姓做点实事——他体谅当时的国家正处于困难时期,而他不开口,他的子女一辈子也终将是普通的农民——首长将信将疑。童兆连儿媳回忆,当时姬鹏飞对着自己这位昔日的警卫员,流了泪。后来,姬巧玲告诉老人,姬鹏飞去世前曾叮嘱家人,“不要忘记童兆连。”

在那只绿色手提箱中,还珍藏着1984年秋天留下的另外几张照片。老人时常拿出来翻看。他几乎已经完全丧失了听力,但他坚持不戴助听器,越是欠缺交流,越是不允许家人主动和他说话,他还是一个兵,在用战斗的姿态击打寂寞。诚然,并非所有人生底稿都能摆脱褪色的命运,而光荣与梦想镌刻于风烛残年,成了属于极少数人的追忆——

照片里,身着深蓝中山装的童兆连神采奕奕。无论是坐车、视察还是站定合影,姬鹏飞始终留他靠在自己身边。多少年过去了,那仍然是属于一名警卫员的战位,只不过他已无法担负起安全保卫任务。

但这一次,他像40年前坚决为首长守住军事机密一样,保守了自己的人生秘密。